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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伏虎县来了个王老五》
民国二十三年的关外，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光景。伏虎县的土路上，一辆破马车载着兽医王老五颠簸而行，车辕上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，惊起榆树枝头蹲着的乌鸦。王老五攥着褪色的出诊包袱，花白胡子沾着给骡马灌药时溅上的沫子，他断然想不到，三天后自己会坐在县衙正堂，对着”明镜高悬”的匾额发愣。

这事还得从城门口那张告示说起。
“征召贤能，即日赴任”八个大字底下，挤着看热闹的贩夫走卒。王老五伸着脖子辨认墨迹，后襟突然被人拽住。转头撞见个戴瓜皮帽的师爷，捧着委任状直喊”县尊来迟”。他刚要分辩自己是要去二十里外给张财主家青骢马接生，却被七八个衙役拥着过了仪门。黄昏时分，县衙后宅的梨花木桌上，到底摆上了他的兽医褡裢——与县长大印并排放着，像出荒诞的哑剧。

“咱这伏虎县，三年换五个县长。”厨娘端来小米粥时低声絮叨，”前四个卷款跑了，第五个让胡子绑去当了账房。”王老五的筷子停在半空，窗外忽然传来凄厉的猪叫——原是县衙后圈养的过年猪犯了绞肠痧。他条件反射地抄起银针冲出房门，徒留半碗粥在桌上晃荡涟漪。
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第七日深夜。商会会长带着描金漆盒来访，开口便是”剿匪饷银望县尊行个方便”。王老五盯着对方腰间晃荡的翡翠坠子，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城隍庙看见的乞儿。他摸着胡子笑：”巧了，我这儿正缺个验银的。”说着真从褡裢里取出验牲口的试毒针，当着众人面插进银锭。满堂寂静里，针尖渐渐泛出青黑色。

“这银子…”他拖长腔调，像平时诊断病畜般摇头，”带着邪气啊。”
伏虎县的清晨从此多了道风景。县太爷总揣着麻饼蹲在衙门口石狮旁，看卖炊饼的武大郎支灶，帮豆腐西施推磨。有回两个巡警勒索菜农，他提着验骡马的铜铃铛过去，铃舌敲在警棍上当啷作响：”我瞧这位爷眼眶发青，要不要扎两针放放毒血？”吓得对方面无人色地遁走。
但暗流始终在歌舞升平下涌动。税务所新来的日本顾问频频邀宴，席间总试探着要清查地亩账册。王老五次回都带着徒弟王小利同去，席面吃到一半便让徒弟表演”空手辨毒”的绝活——看似戏法，实则在杯盘交错间把每道菜验过三遍。有回他佯装醉倒，听见顾问用东洋话对翻译说：”这县长不像官员，倒像山里的狐狸。”
最惊险的当属立秋那场剿匪议事。驻守团长拍着桌案要增调粮饷，王老五忽然盯着对方军靴惊呼：”且慢！您这马靴皮面开裂，怕是坐骑前蹄有暗伤。”不待对方反应，他已蹲下身去按压靴面，顺势带倒了墙角伞架。哗啦啦声响中，藏在伞骨里的密信撒了满地——那是团长与土匪往来的铁证。
当霜花第一次缀上县衙屋檐时，王老五站在粮仓前看百姓排队领救济粮。有个穿补丁棉袄的老汉颤巍巍问他：”青天大老爷明年还在否？”他捻着胡子笑而不答，袖口露出半截给牛灌药用的竹筒。仓廪实而知礼节，这道理他当兽医时就懂，可比什么圣贤书都来得真切。
暮色四合时，师徒二人在后院给拉磨的毛驴包扎伤腿。王小利突然问：”师父，您说这假县长还要当多久？”王老五系紧麻绳抬头，见远山吞尽最后半轮残阳。他把沾着草药的双手揣进袖筒，像平时问诊后那样慢悠悠答：
“牲口不会骗人，人才会。可只要咱治的是病灶，不是症状，真佛假佛又有什么要紧？”
衙门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，惊起檐下栖着的麻雀。那些黑点扑棱棱掠过暮色，恰似这荒唐人间无数真假难辨的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