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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四十年一瞥
这监视，始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，天安门城楼上那一声庄严的宣告，如同巨大的声浪，滚过北平的每一个角落。肖大力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，一身半旧的公安制服绷在他壮实的身板上，他挺直了脊背，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，敬了一个长久的、颤抖的礼。礼毕，他回身，目光便沉沉地落在了户籍册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——冯静波。小学教员，履历清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窗纸，可肖大力心头那点职业的疑云，却挥之不去。他向上级打了报告，获准后，便搬进了那条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耳垂胡同，成了冯静波的邻居。

最初的较量，是在无声处听惊雷。肖大力借着街道工作的由头，一次次叩开冯静波那间总飘着淡淡墨香的门。他坐在硬木椅子上，捧着冯静波递过来的粗瓷茶碗，目光却像梳子一样，细细篦过屋里的每一寸地方。书架上那些泛黄的典籍，墙上那幅清瘦的山水，乃至窗台上那盆长势喜人的兰草，都仿佛藏着密码。他说话带着胡同里练就的爽利劲儿，问东问西；冯静波则总是微微含着胸，用他那口温和而标准的北平官话应着，措辞严谨得如同他批改的学生作业。肖大力注意到，冯静波的手指修长干净，指甲修剪得极圆润，握笔的姿势有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优雅。这双手，能稳稳地捏住粉笔，难道就捏不住一把冰冷的枪么？
日子在怀疑与观察中，被拉得细长。胡同里的槐树黄了又绿，绿了又黄。街面上敲锣打鼓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，许多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里打着旋儿。肖大力却像一颗钉子，牢牢钉在了冯静波的生活里。他从青年盯到中年，额上刻了深纹，鬓角染了霜色。他娶了胡同里最泼辣的姑娘，生了孩子，锅碗瓢盆的声响常常从他家屋里传出来。而隔壁的冯静波，似乎永远是一个人，安静地教书，安静地买菜，安静地在灯下写字。他的背景在一次次审查中都被证明是清白的，甚至成了区里的模范教师。可肖大力心头的那个结，非但没有被岁月磨断，反而越拧越紧。他有时会在夜半醒来，听着隔壁几乎不存在的动静，觉得自己不是在监视一个具体的人，而是在与一个虚无的幽灵对峙。这幽灵没有实体，却吸走了他几乎整个壮年的人生。
几十年光阴，如白驹过隙。耳垂胡同外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，喧嚣的市声盖过了以往的静谧。肖大力退休了，成了一个提着鸟笼、穿着老式汗衫在胡同口晒太阳的寻常老头。只有那双眼睛，在瞥见那个同样已两鬓斑白的冯静波，拄着拐杖，慢悠悠地从他面前走过时，才会骤然凝聚起鹰隼般的光。那光里，有执拗，有不甘，还有一丝被漫长时光稀释了的、近乎荒诞的迷茫。
终于，在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，肖大力没有提着鸟笼出门。他穿戴得整整齐齐，坐在自家堂屋那把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，让儿子去请冯先生过来坐坐。冯静波来了，依旧清癯，步态却显出了老态。两个老人，隔着一张小方桌，对坐着，沉默了许久。桌上旧收音机里，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段苍凉的京戏。
“冯老师，”肖大力开口，声音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平静，却带着一丝锈迹斑斑的沙哑，“我盯了你，快四十年了。”
冯静波握着茶杯的手，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他没有抬头，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，仿佛在看自己沉浮的一生。良久，他才极轻地叹了一声，那叹息轻得像窗外落下的一片槐叶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。
三个字，落地无声，却在肖大力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。他整个人僵在那里，几十年的猜测、论证、自我怀疑，在这一刻，被轻飘飘地证实了。没有他想象中的激烈对抗，没有狡辩，甚至没有一丝情绪。只有这水波不兴的三个字。
冯静波缓缓抬起头，目光越过肖大力，望向窗外一方被屋檐切割得狭小的天空。他的眼神空濛而遥远，像是望穿了四十年的烟云，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起点。
“那天……广播里的声音，真响亮啊。”他喃喃地说，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名状的、苦涩的弧度，“整个北平……不，整个中国，都听到了。”
肖大力没有接话。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人，这个他耗费了一生去琢磨的“谜底”。他忽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，一种巨大的、前所未有的疲惫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从脚底漫涌上来，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两个老人，就这样对坐着，在渐浓的暮色里，凝固成两尊沉默的雕像。桌上的收音机里，那苍凉的唱腔还在悠悠地转，唱着别人的兴亡，唱着时代的更迭。而在这方寸之地的耳垂胡同里，一段横跨了近四十年的追踪，没有胜利者，只有被时光共同雕刻的、无言的结局。肖大力用一生去等待一个答案，此刻答案来了，他却发现，自己早已失去了提问的力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