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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天空与热气球上的妻
起初，人人都说李明奇是疯了。

在这座被群山紧紧包裹、连风都吹得迟缓的小镇里，“飞行”这两个字，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。可他偏偏迷上了，迷得神魂颠倒。他家那不大的院子里，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骨架、蒙皮、滑轮和线缆，日日夜夜发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，像一首无人能懂的、固执的协奏曲。邻居们路过，总要摇着头，带着几分怜悯的笑意说：“看，李疯子又在捣鼓他那飞不起来的玩意儿了。”
只有高雅风不这么说。
她会在晚饭后，搬一把小凳，坐在那堆“破烂”旁边，就着院子里那盏昏黄的老灯，安安静静地织毛衣。偶尔抬起头，看着李明奇被机油抹黑的脸，看着他在草图与实物之间来回比划、眉头紧锁的专注样子。她从不问“能成吗”，也从不催他“别弄了”。她只是在那里，用毛线针细微的碰撞声，应和着他铁锤的敲击。有时，他会因为一个技术难题陷入长久的沉默，对着图纸发愣，她便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，或是削好一个苹果，轻轻放在他手边。她的支持，像空气，无处不在，却又沉默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。
真正的爆发，发生在一个夏夜。李明奇耗尽积蓄从外地淘换来的小型发动机，在第一次试运行时冒出一股黑烟，彻底罢了工。几个月的心血，瞬间成了一堆废铁。他猛地将手中的扳手砸在地上，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他抱着头，蹲在院子中央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，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。
“我是不是……真的特别没用？”他声音沙哑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“净干这些没影儿的事。”
高雅风走过去，没有拉他，只是挨着他蹲下来，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沾满油污的手背上。夜风吹过，带来一丝凉意。
“明奇，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像夜色一样稳定，“你看天上。”
他茫然地抬起头。小镇的夜空，因为没有太多灯光的干扰，星河低垂，碎钻般铺满了墨蓝的天鹅绒。
“星星就在那儿，”高雅风说，“你做的这一切，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，是为了离它们近一点。我觉得，这本身就很了不起。”
那一刻，李明奇心中那堵用疲惫、失望和自我怀疑垒起的高墙，轰然倒塌。他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，冰凉的金属和温热的皮肤相贴，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。这力量并非来自于征服天空的野心，而是来自于地面这双最坚定的手的托举。
后来，他不再执着于从平地一跃而起。不知从哪儿，他弄来一个巨大的、色彩斑驳的热气球。当那巨大的球体在院子里一点点充气，鼓胀成一个庞然大物时，全镇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。那景象，确实带着几分他独有的、荒诞不经的喜剧色彩。
飞行的日子定在初秋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。李明奇穿着自己改装的、布满口袋的飞行服，背上那个用无数零件拼凑、看起来无比笨重的飞行器，活像一只即将换羽的、笨拙的雏鸟。他爬上吊篮，准备将热气球升空，到一个足够的高度，再纵身一跃。
吊篮即将离地时，他忽然回头，在人群中寻找。高雅风就站在最前面，手里还拿着那件快要织完的红色毛衣。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，她看着他，脸上不是担忧，也不是激动，而是一种极平静、极温柔的微笑。那笑容里有全然的懂得，有无条件的信赖，仿佛在说：“去吧，去拥抱你的天空，我在这里看着你。”
热气球缓缓爬升，小镇在脚下逐渐缩小，变成一幅微缩的沙盘。房屋像火柴盒，河流像银色的丝带。风声在耳边呼啸，世界变得无比开阔。李明奇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，走到吊篮边缘。他深吸一口气，那空气凛冽而纯净。
他没有犹豫，向前迈出一步，跃入虚空。
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，但紧随其后的，是飞行器螺旋桨开始高速旋转发出的、令人安心的轰鸣。他并没有像鸟儿一样优雅地滑翔，他的飞行姿态甚至有些滑稽，有些跌跌撞撞，像一只初次学飞的大号昆虫。但他确实在空中稳住了身形，摆脱了重力的束缚，开始向前飞行。
他绕着热气球飞了一圈，然后，他看见了吊篮里的高雅风。她探出大半个身子，依旧微笑着注视着他，那件红色的毛衣，像一小簇温暖的地面火焰，在苍茫的天空背景下，无比鲜明地燃烧着。
他在天上，她在气球上。他们之间，隔着一片令人心醉的蔚蓝，却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，紧密地联结在一起。天空接纳了他的梦想，而热气球上的她，是他的梦想得以起飞的基石，是他每一次冒险后，确定可以回归的陆地。
李明奇知道，这次飞行终会结束，他还是要落回地面，回到那充满柴米油盐的生活里。但他不再觉得那是一种坠落。因为他的天空，从来就不只在头顶的苍穹，更在妻子那包容他一切荒唐、支持他所有热爱的心海里。那里，是他永远可以自由翱翔的无垠晴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