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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感官迷途
我认得这气味。不是具体的香或臭，而是一团混沌的、带着体温的雾。它由老式发油、廉价糖果的甜腻、积木上褪色的油漆味，以及一种只有孩子身上才有的、牛奶般的生气混合而成。这就是“嗅觉”为我打开的全部世界。而我，一个被他们称作“迷魂者”的存在，正沉溺于这团气味的暖雾里，扮演着一个连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的“父亲”。

我叫他小橙子。因为她爱吃橙子，指尖总留着一种干净的、微酸的橙皮香。我们是在一个充斥着录像厅霓虹与旧喇叭裤的时代角落里相遇的。那时，我刚从一段冰冷刺骨的“听觉”幻梦中挣脱，急需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来暖一暖我这虚无的魂魄。于是，我穿上那件略显紧绷的黑皮夹克，让风霜的痕迹爬上眼角，成了一个沧桑的、嘴里能跑火车的“骗子”。
我们的把戏很简单。在南方小城潮湿的市集尽头，一块红布摊开，我便是身怀“嗅觉识牌”绝技的异人，而她，是那个能“激发”我潜能的小仙女。人群围拢过来，带着怀疑与好奇的气味，像一群嗅到蜜糖的昆虫。
“黑桃A，”她会拿起一张牌，煞有介事地凑到鼻尖，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，然后递到我面前，“叔叔，你闻到大海了吗？”
我闭上眼，深深地吸气。那一刻，我必须真的“看见”大海——不是用眼睛，而是用她赋予我的想象。咸腥的风，咆哮的浪，沙滩上被烈日灼烤的贝壳……我的指尖按在纸牌上，那牌面上粗糙的印刷网点，仿佛真的在我脑中晕染开一片无尽的、忧郁的蓝。
“是海，”我睁开眼，用一种被命运磨损后略带沙哑的嗓音确认，“北大平洋深处的味道，有信风，还有一艘三十年前沉没的货轮铁锈。”
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。钱币落入铁皮罐子，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响。那是我们活下去的资本，也是我们这场幻梦的燃料。
有时，为了增加噱头，我会表演“意念掰勺”。当我把一把光亮的金属餐勺捏在指间，全神贯注地“嗅”着它，那勺子竟真的在我手中像柔软的巧克力般弯曲起来。这并非魔术，至少不全是。在这片由感官构筑的狂野疆域里，视觉、听觉、味觉、嗅觉、触觉的边界本就是模糊的，当我足够相信小橙子递来的那个“味道世界”时，我的意念，似乎真的能短暂地扭曲现实的骨骼。
我们最成功的一次，是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。收摊后，小橙子用赢来的钱买了两支橘子味的冰棍。我们坐在废弃的铁轨旁，铁轨锈蚀的气味与橘子的清甜古怪地交融。
“叔叔，”她忽然问，声音混着咀嚼冰块的含糊，“你的‘特异功能’，是不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有用？”
我愣住了。铁锈与橘子的气味猛地尖锐起来，像一根针，刺破了我精心维持的谎言泡沫。是啊，这能力从何而来？是这弥漫着一个世纪尘埃的狂野时代偶然的馈赠，还是……仅仅源于身边这个毫无保留相信着我的小女孩？
我无法回答。我只能看着她把最后一点冰棍吞下，然后像只满足的小猫，把头靠在我那件沾满了烟味、尘土味和无数种陌生人气息的皮夹克上。那一刻，一种远比五种感官更复杂、更汹涌的东西，击中了我。那是一种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，一种害怕这暖融融的橙色幻梦突然醒来的恐惧。我们的“限定”搭档关系，像一张被预言了期限的纸牌，悬在时间的洪流里。
后来，我常常想起那张“嗅觉”篇章的海报。在那暖橙色的、如同马赛克拼贴出的记忆碎片里，小橙子在嗅闻那张“黑桃A”，牌面上的黑白画块正逐渐显现出大海的颜色。我和她并肩站在牌前，仿佛在瞭望那片我们共同“嗅”出的、无边无际的蔚蓝。那画面被定格成一种治愈的、温暖的假象。
可梦总是要醒的。感官的篇章会一页页翻过，世纪的洪流会冲刷一切。我知道，我终将离开这个“嗅觉”的驿站，去往味觉的辛辣、触觉的战栗，继续我那没有尽头的迷魂漫游。
但总有些东西，是带不走的，也忘不掉的。不是视觉的残像，不是听觉的回响，而是在所有感官都沉寂之后，鼻腔深处，那缕若有若无、微酸而干净的橙皮香气。那是狂野时代里，最温柔的反叛。